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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我就那麽好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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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亭月已經不記得四壁的搖晃是幾時結束的了。

這山腹內裏中空, 但並未被水侵蝕過,氣息還很幹燥。

她睜開眼,看見隱有光亮的裂口懸在頭頂上方, 索性並不太高……如果自己的身體尚在全盛之時, 借鞭子吊上去不是沒可能。

如此想著,她便動了動四肢。

只這麽一動, 觀亭月才發現她周身都被人用力的禁錮在了咫尺之間。

一旁是溫厚寬闊的胸膛,另一旁是結實修長的雙臂。

那人的五指骨節分明,攤開著罩住她面頰,擋了大半的沙土, 因而觀亭月衣裙雖落滿了灰,臉上卻不沾微塵。

燕山的頭深埋在她頸項,心跳沈穩而清晰地,透過兩人的衣衫傳到心口。

“好在掉得不深……”

她故作輕松地沈下呼吸, 揚起自己緊攥著書冊的手, “瞧瞧這東西壞了沒有,還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了, 別倒頭來白忙一場,賠本賺吆喝。”

青年卻沒有回應, 他好似重重的深吸了一口氣,說話時每一個字都自牙尖裏咬過一般。

“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燕山厲聲質問道,“你是覺得自己不如賬本重要嗎?!”

觀亭月微微啟唇, 最後還是將擡起來的手又放了回去。

“我只是想……偶爾能幫到你。”

“能幫到我?”他似笑非笑地重覆道, “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少年?我是希望你這樣傷痕累累的來幫我嗎?”

她從在安奉城起身體就一路受損,對於外傷的恢覆速度已然大不如前,此刻躺在燕山懷裏,背後的刀傷在青年蓬勃的體溫下發出細細密密的疼痛, 千回百轉地游走於血脈之間。

觀亭月在彼此或重或輕的吐息裏緘默許久,借高處的微光凝視著對方下頜堅硬緊繃的線條,而後緩緩開口。

“燕山。”

“對不起啊……”她突然毫無征兆地說,“當年,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裏。”

摟在肩側的胳膊驀地一頓。

他像是不可置信地擡眼將她望著,五指越發不自控地收攏,攥得她整個衣裳都皺作一團。

燕山咬著嘴唇,好似用盡全力地壓抑嗓音,“那你為什麽要拋下我……”

他忍到今日,終究將那個埋了十年的問題宣之於口,語氣近乎是悲涼的:

“到底為什麽啊?!”

觀亭月在青年歇斯底裏的嗓音中無端感到了一絲發自內心的難過。

“你說得沒錯。”

她承認,“那個時候……我的確不想見到你。”

昔年,她縱馬離開雜草瘋長的曠野,其中很難說有多少逃離的意味。

這是觀亭月平生頭一次直面親近的人慘死戰場,她不願看見燕山,就像她不停地在心頭否認自己一樣。

歷經一宿的廝殺與亡命,她拖著大大小小的傷整整狂奔了半日,最後在臨近常德的地方摔下來。

那時是三哥把她撿到的。

“你們一天一夜,全都跑去哪兒了,將軍府連個鬼影子也沒有!”他將她攙扶起坐上馬背,望著妹妹這副狼狽面孔,也不由心驚,“爹回來了,正找你呢。”

觀亭月呆呆地抓著馬鞍,甫一聽得一個“爹”字,意識到父親、兄長皆在自己身後,突然間她極力表現出來的悍勇和無畏盡數崩塌,心頭委屈極了,竟控制不住地落下眼淚。

她磕磕巴巴地同觀行雲講起昨夜是如何計劃偷襲肖秦的營帳,又是如何中了敵人的圈套,如何全軍覆沒,如何逃出生天,以及與燕山在破屋之內……

饒是心大如觀行雲,聞得這些事情,眉頭也越皺越緊,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你……”他欲言又止地嘆氣,不便過多苛責,“你人安然無恙就好。”

“其餘的,等回去你親自告訴老爹吧。”

因為彼時的觀氏家中也已是一團亂麻。

觀林海剛從京城歸來,大伯屍骨未寒,他要獨自撐起家族上下,要與朝裏各方勢力周旋,還要安頓好營中將士。

此刻他瞧著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鬢邊滿是風霜。

很奇怪的。

在聽完觀亭月的陳述後,觀林海並沒有多少惱怒或是惋惜的情緒,他從始至終面沈如水地負手而立,甚至不曾流出一點嘆息。

末了,觀林海擡手摁在淚流滿面的少女肩側,只語重心長道:“丫頭,你如今十五,已經長大了。”

“也該是時候為這個家分一些擔子了。”

他把一塊粗糙的鐵牌放在她手中。

於是,十五歲的觀亭月被迫在一夕之間將自己拔高成能和父輩們並肩的大人,握著她爹給的信物,連為故人悲痛的時間都沒有,便馬不停蹄地出發前往軍營入伍去了。

觀家軍的全數精銳頃刻從常德府撤了個幹幹凈凈,依照上令退出前線,奔赴西北的邊陲。

而當時的燕山,還枯守在蒿草茂盛的荒野裏,對一切都不知情。

那幾日的天不知怎麽,就有這麽晴朗,萬裏碧空,白雲千重,有微風拂面,卻久久不見下雨。

觀亭月叫他不許擅動,他便真的寸步不離。

白日曬在烈陽之下,夜裏便是皓月當空。

後來燕山總是想,自己這麽不吃不喝地傻站著,再撐兩日,或許真的會把命交代在那裏吧。

等初夏的一道雷聲劈在耳邊,少年的心幾乎是被救贖一樣地明朗。

他揚起蒼白無色的臉,期盼地註視著上天,嘴唇破皮皸裂,因久未進食水,稍一努動就幹裂成傷。

黑壓壓的濃雲中雷電暗閃。

兩炷香過後,清涼的水珠砸在他眉眼、鼻梁,而後漸次瓢潑。

燕山在自己還沒倒下之前,終於盼到了這一場雨。

他邁開了久違的腳步,當下便想狂奔出去,然而雙腿卻因為血氣不暢竟僵硬得失去知覺。

燕山無比困頓地摔倒在草叢中,連日來的疲憊令他睜不開眼,他拼死提著一口氣,在地上爬了好長一段路,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發了瘋似的往城鎮的方向跑。

而此時,已是三日之後。

他在夏季傾盆的雨勢裏橫沖直撞,瘋狂地想見到觀亭月。

燕山沿途為自己打好了腹稿,他要告訴她,等入秋他就去找大將軍,到麒麟營的先鋒軍內從馬前卒做起,那是攢功勳最快的地方。

等兩年……不,一年,他一定能當上副將,會在觀家軍中有一席之地,他會向大將軍提親。

他想娶她……

別的什麽奢求沒有。

只要等他一年就好,只要一年……

大概是連著晴了太久,這場雨出奇的滂沱,萬裏江山風雨如晦,常德府沈睡在大片化不開的昏暗下。

傍晚將臨之際,雨水匯聚而成的涓流沖刷著青磚石路,在燕山腳邊淌過。

少年孤身一人立於將軍府外,所有的希望都在緊閉的朱漆大門面前黯然失色,雷電劈下,便是歸於渺茫。

燕山怎麽也不肯相信。

他翻越高墻,披著一身濕透的衣衫,在空空蕩蕩的將軍府一間屋一間房的找,響亮的驚雷閃爍在背後。

最終,他不得不接受了一個現實——自己被丟下了。

偌大的府邸空無一人。

原來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要他回來。

燕山坐在大門的臺階上,目光呆滯地看著檐牙流下的水細線似的落入溝槽之中,思緒陷進了無可著落的空曠裏,一種濃烈的孤獨感鋪天蓋地將他淹沒。

有那麽一刻,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過路的老嫗見他可憐,撐起一把傘,“觀家軍三日前便拔營去了西寧,你是來尋親的吧?來晚啦。”

燕山在原地訥訥地出神良久,隨後就仿佛是重新尋得了一條可支撐他方向的脊梁,人不人鬼不鬼地拖著瘦削的筋骨,連片刻猶豫也無,出城直奔西北。

大軍前行是騎馬,而他是徒步,身無分文地從南一路追到最前線。

他幼年過慣了顛沛流離的日子,沿途也沒怎麽好好對待自己,只在山林裏覓食野果。

等到西寧時,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大圈,單薄的勁裝寬松地套著,一雙星眸深深的凹了下去。

他只是想見她一面。

想問清楚原因,想要一個解釋。

“大小姐說了,她不願見你。”

營地外的觀家軍不近人情地揮手趕人。

燕山不甘死心,猛地撲到營門上,他發起橫來野性難馴,困獸似的六親不認。

左右的巡邏兵忙揚起長/槍阻攔。

“餵,都說了不見你,你聽不聽得懂人話啊?”

對方揪著少年的衣襟,清清楚楚地望見了他遍布血絲的雙目,那其中溢滿了悲憤和委屈,血淚交加。

“砰”一聲。

守門的兵擡手一搡,輕而易舉地將他推翻在地。

因為知道他的來歷,他們言語還算客氣。

“看在大家從前同袍的份上,給自己留點臉面吧,別再上來糾纏不清。”

“這次我們兄弟倆放過你,下一回可沒那麽走運了。”

燕山摔在漫漫風沙的塞外黃土間,卷地的白草吹得人睜不開眼,他目之所及的,是自己嶙峋的手背,以及掌心交錯的傷疤。

那一倒,燕山就再也沒能爬起來。

不知過去多長時候,意識朦朧之中,有人把他撿走了。

臨近的邊城裏,觀行雲找來大夫,好好地替他清洗一番,再叫了一桌子的飯菜。

他坐在對面,見少年狼吞虎咽的吃著,脖頸上凸起細瘦的青筋,而神情卻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空洞。

他心有不忍,點了點桌角,“人得知進退。”

“燕山,我是小月兒的兄長,所以這事幫親不幫理。你固然無辜受牽連,可她畢竟也是經受了一場災難,心裏的痛苦不比你少。況且咱們家現在還另有麻煩事纏身,所有人都自顧不暇。燕山,你權當是為她考慮,回去吧。”

觀行雲苦口婆心的勸,但少年聞言只是把進食的動作一停,執著地重覆:“我想見她。”

“你!”他簡直頭疼,“你見她幹什麽?你還想娶她不成?我們家小月兒有婚約的!少做夢了。”

觀行雲總算明白這是個怎樣的倔脾氣,“你尚且年輕,這麽著——你去江浙,南方溫暖,又繁華。想做什麽營生就告訴我,我替你安排,一輩子不愁吃穿,何必在刀口上舔血過日子。”

可燕山仍舊固執道:“我想見她……只見一面。”

“見她,見她,你見了她難道就改變得了什麽嗎?”

“我……我不知道。”

就算什麽都改變不了,他還是想見她。

“你看,分明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想的,那還非得見她幹什麽。”

他沈默了半瞬,依舊重覆,“我知道我是怎麽想的。”

“我想見她。”

“你……”觀行雲被他這冥頑不化氣得咬牙,一拍桌子拂袖要走,“簡直沒救了!”

當他堪堪收回手時,袖擺竟驀地叫人一把抓住。

少年用力地以十指拽緊他的胳膊,那目光近乎卑微,“求你。”

人心是肉長的,觀行雲讓那眼神一燙,險些就要松口了。他艱難地別過臉,糟心地想,自己挨上的全是些什麽破事啊。

“唉!”

他終究把袖子一扔,狠狠摔門出去。

一如觀亭月臨走之前,觀行雲也在客棧的臥房內給燕山留了大包的銀錢。

他們都希望他遠離狼煙,希望他永不動刀槍,做個本本分分,庸碌一生的商賈。

他們以為這樣他會很順遂,也足夠快樂。

可最終,燕山只是將錢財收撿好。

他沿著來路往回走,默不作聲地翻看途中一個又一個征兵的告示。

生逢亂世,誰都不想從軍入伍,偏他如此另類。

那些年,燕山揣著一份單純且可笑的念想,被許多軍營因故逐出來,又被許多不懷好意的人嘲諷奚落。

他過得渾渾噩噩,卻忙忙碌碌。

經歷了豬狗不如的歲月,也曾因故人離世而萬念俱灰,他拼了命地為一個遙不可及的承諾披荊斬棘,踽踽求存。

而後數年,觀燕山成了定遠侯,重新站到了當初觀家軍曾經駐守過的邊疆,在呼嘯的朔風中遙望江山。

他一面處心積慮地為自己謀求將來,一面又命人四處打聽遠方故友的消息。

漫長的時光讓一些人磨平棱角,也讓一些人變得鋒芒畢露。

直到第十個初夏的來臨。

他接到了前往西南小城鎮壓叛軍的命令,在漆黑的山谷深處埋伏數日,某天傍晚,燕山遇到了一個不自量力的女子。

他隔著石壁漫不經心地嘲諷對方。

那時他們彼此都以為是初識,卻不知,是久別重逢。

……

觀亭月在黑暗裏伸出手,指尖自他下巴徘徊而上,落在燕山的眼角邊,極溫柔的拂了拂他的臉。

在他從王府醉酒回來後的晚上,她也曾拿手背輕蹭他的面頰。

帶著某種安撫和憐惜的感情。

“你就不肯見我一面。”燕山低垂著頭,因此她看不見他此時的神色。

“連從軍入伍的機會也不給我。”

他一字一頓。

“十年了,你對此半句解釋都沒有!”

“我就那麽好騙嗎?”

觀亭月被他攏在臂彎之間,靜靜地聽著燕山近乎挾恨的控訴。

“我就那麽好騙……”

恍惚中,他不太像平時那個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大將軍了,依稀還和多年前那個無知少年一般,連怨懟也這般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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